刘慈欣的初心和始终

刘慈欣的初心和始终

《中国2185》,是刘慈欣处女作,并且应当是从没出版过。写于1985,成于1989。刘慈欣后来很多让人惊艳的想象,在这本小说中都可以找到发端。当然,他不擅长控制小说的结构,人物形象单薄,特别是十分浅薄的女性观也已经暴露无疑。
应该说,这些缺点后来大刘一直没什么改变,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这些事。比如说大刘的文笔也常常为人所诟病,但此书中关于全国民众通过电脑联网进行表决的描述,酣畅淋漓,几乎像是在炫技。因此我觉得,大刘著作中那些单薄的地方,可能也有他不在乎的原因吧。这个人的思维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呀!

  二十亿与会者的反应很快从广阔的疆域汇集到中央电脑上来。这次他们中约十五亿人发表了意见,十五亿段话以光速涌入中央电脑的内存中,”银河”巨型电脑必须在几秒钟内处理完这一批数量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信息。一百五十米深处的明亮而安静的机房中,”银河”电脑上的指示灯疯狂地闪成一片,与主机房隔离的冷却机房中,冷却机组以最大功率工作,把大流量的液氦泵入巨型电脑的机体内,使超导集成电路保持在超低温状态下运行。在电脑内,高频电脉冲的台风在超导集成电路中盘旋呼啸,以0和1为分子的浪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外界信息的洪水从几百万个数据接口猛扑进来,但很快撞在了用几亿行程序代码组成的大坝上,反弹回来,又撞在另一个程序大坝上……如果有一个人缩小了上亿倍后进入这个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惊人繁乱的景象:在硅膜的大地上,上亿条数据急流在宽度仅几埃的金属河道中以光速轰隆隆地流着,它们在无数个点上会聚,分支,交错,生成更多的急流,在硅膜大地上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复杂蛛网;到处都是纷飞的数据碎片,到处是如箭矢般穿行的地址码;一个主控程序在漂行着,挥舞着无数支纤细的透明触手,把几千万个飞快旋转着的循环程序段扔到咆哮的数据大洋中;在一个存贮器的一片死寂的电路沙漠中,一个微小的奇数突然爆炸,升起一团巨大的电脉冲的蘑菇云;一行孤独的程序代码闪电般地穿进一阵数据暴雨中,去寻找一滴颜色稍微深一些的雨点……这又是一个惊人有序的世界,浑浊的数据洪流冲过一排细细的索引栅栏后,倾刻变成一片清彻见底的平静的大湖;当排序模块象幽灵似地飘进一场数据大雪时,所有的雪花在半秒钟内突然按形状排成了无限长的一串,如游丝般顺着闪动的激光束漂落到光盘上。在这0和1组成的台风暴雨和巨浪中,只要有一个水分子的状态错了,只要有一个0被错为1或1被错为0,整个世界就有可能崩溃!这是一个电脉冲的庞大帝国,在我们眨一下眼的时候,这个帝国已经经历了上百个朝代!但从外面看去,这帝国只是五个半圆形的柱体,隔着高大的玻璃屏,有一排监视终端。在冷光墙壁柔和的淡蓝色光芒中,这里一片宁静,不会使人想到那五个大圆柱体中的疯狂世界。这里只有两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姑娘在那排监视终端旁平静地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不时微笑一下。

不要忘了,这还是在1985年。上面这段,我觉得可以当作用人类语言描绘信息流/计算机处理过程的教科书式模板了。当然,大刘没有想到的是,他所设想的这个属于2185年的魔幻世界,在短短20年内就实现了。他还设想了一个计算机全国联网的信息化社会(按今天的标准,应该是因特网+物联网):包括五十万台巨型电脑,八千万台中型电脑,一亿台小型电脑,六亿台微机和十三亿台个人终端的这个星球上最大的电脑系统。哈!

不过他的女性观,在这本书的表达还是不太一样的。大刘这时候写的执政官阿姨,还是温柔的、理性的、善良的、充满魅力而又天真烂漫的,一个青年男性对理想女性的典型需求。之后他的书里,他额外加诸于女性的光环渐渐收敛,而负面的印象又十分压抑。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最开始引人注意的当然是他的“幻想”,包括信息化社会、基于互联网的直接民主(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政治人物的要求趋向于娱乐明星的变化);之后是他标志性的脑洞大开,包括软件核弹(基本上就相当于信息化社会里面的数字天花/黑死病吧)、信息污染隔离、对人脑进行全息扫描输入电脑运行思维实现永生、像骇客帝国那样的数字生命体及其集合。

其中关于直接民主的部分,跟我自己本科毕业时写的论文《互联网时代直接民主的机遇:对等网络》相关。不过大刘的想象还是偏简单了,他的设定就是一堆人捧着手持终端开国民大会来表达意见形成决议。实际上,直接民主必须基于去中心化的网络(否则结构上就称不上健壮),并且考虑到民众的高度分化其涌现出共同意志的过程会极端复杂(绝对不是靠他想象的,用什么算法分析、提炼民众的语言然后加以不同程度的拟合就可以实现的)。当然,他设想的民粹主义、个体的愚蠢与恶演变为集体的愚蠢和恶,跟今天许多人对社交媒体的担忧是不谋而合。

对大刘的批判,其中有一个流行的观点是觉得他宣扬专制。的确,与其他科幻作家不同,大刘对未来社会的组织和运作(或者说政治)有持久的兴趣。但我觉得如果要在严格意义上去归类他隐含的政治倾向,应当是精英政治,跟专制独裁有距离。并且他对民主/统治结构并没有什么表达,我想这大概也超出了他的思维领域。

大刘对毛泽东的看法也很有意思。他明显认为毛后期是在胡闹,疯狂到跟他著作中没有具体面目形象的庸众有的一拼,但他仍然认为毛是一个伟大人物,基本上是两分法。他对毛的历史责任和个人缺陷有一种罕见的宽容,这可能是由于他习惯于星际空间、几百上千年的漫长时间、全民族甚至全人类文明尺度上的宏大想象有关。尺度这么大,人性的很多东西就会被剥离,剩下的更多是理性或者说功利的判断。

刘慈欣最执著的创作动力的是对人类存在的关切,最特别的对中国历史和价值观的乡愁(以遥远的未来时代为基准)。其中还有对革命年代的中国的怀想。也许每一个写作未来的小说家,都会给自己设定一个出发的原初时代;中国的革命年代,是大刘最在意的黄金时代,对他来说,大概就是“光荣与梦想”的年代。

有些人认为大刘缺乏人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比如他写的《流浪地球》,比如三体系列小说的的正式名字是《地球往事》。他只是越到后期对人类文明在极遥远未来的发展带有一种悲观的预期,因为未来离现在越遥远,文明的演变就越难以想象(难道今天的人类可以体会到“智人”的心情吗?更不用说草履虫了!)他的著作,带有一种人类文明挽歌的意味。

人类中有这么一些奇怪的孤独的个体,整天费劲把自己当成时间长河里的草履虫二代,用自己笨笨的脑瓜想象极其遥远的未来和广袤无垠的宇宙,哎呀,真是一件可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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