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作为预防措施的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者最早认识到政党组织必然走向等级制和寡头统治。与社会主义者甚至工团主义者相比,他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组织的缺陷。在他们眼里,任何形式的权威即使不是世间万恶之源,也是通向奴役之路。对他们来说,约束“与监狱和警察同义”。他们深知领袖们的个人主义如何经常地压制并破坏被领导者的社会主义事业。所以,尽管在实践中会带来许多不便,但无政府主义者为了避免上述危险,始终拒绝组建任何形式的政党(至少在这一概念的严格意义上说是这样),他们没有一个稳定的组织,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义务或责任,例如选举、捐资、定期参加集会,等等。

  正因为这些特点,使得在过去20年里,无政府主义领导人与社会主义领袖分道扬镳。无政府主义既没有设立有利可图的职位,而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也无法借助它获得议会席位,所以,与社会主义政党相比,他们并没有多少腐败的机会,所面临的诱惑也很少,助长个人野心的领域则更少。可以想见,作为“环境决定人的性格”这一理论的逻辑结果,与社会主义领袖相比,无政府主义领袖身上所体现出的理想主义要强烈得多。无政府主义者远离政治,他们充满激情、富于进取精神和个人魅力。结果,一方面,他对人和事的判断更趋客观、审慎和周全,但另一方面,他却更富于幻想,更加脱离现实。在无政府主义领袖当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学识渊博、富有教养而且待人谦和之士,他们仍然保持着对真挚友谊的热爱,并积极培育和滋养这种品质,他们为人真诚、心存髙远,例如彼得•克罗鲍特金、埃里希•雷克鲁斯、克里斯蒂安•科尔里森(Christian Comelissen)、恩里克•马拉泰斯塔(Enrico Malatesta),以及其他并不怎么出名的人士。然而,尽管与那些在政治领域活动的有组织政党的领导人相比,无政府主义领袖在道德方面总是更胜一筹,但我们还是能够在他们身上发现某些表现在所有领袖身上的诸如自命不凡等品性。一项关于无政府主义领袖个性特点的心理分析表明,尽管为了与任何形式的权威和强制进行理论斗争,许多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为之奉献了自己的大半生,但这并没有遏止他们心中本能的权力欲。应当指出的是,无政府主义领袖所采取的领导方法只不过是政党早已采用过的方法。熊熊燃烧的思想火焰的力量、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坚定的信仰,这些只不过是那些革命火种的传播者和演说家所利用的手段而已。在实践中,无政府主义领袖的统治不是通过组织,而是通过思想;不是通过技术上的不可或缺,而是借助他们在智识上和道德上的优越地位。

  虽然无政府主义者反对组建政党,但在经济领域他们却仍然坚持组织原则,甚至有些无政府主义者公开承认有必要对大众进行专门引导;而另外一些人则主张,只要将领袖的作用限制在纯粹的管理工作上,便可一劳永逸地消除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之间的差别,这一差别对组织本身构成了相当大的威胁。在他们看来,似乎领袖在技术上和管理上的优越地位并不足以确保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优越地位!即使巴枯宁自己也没有完全排除组织原则和纪律的必要性,但他主张这些原则和纪律应是自愿的而不是单纯的服从。他设想无政府主义的政治体制将是一个永久性的战斗联盟,并建议成立一个革命公社委员会,该委员会代表相关争论议题或街道、居民区,代表名额分别为1~2名,他们接受强制性委托。然后由公社委员会产生特别执行委员会,负责整个公社的行政事务。曾因成功地发动武装起义并建立公社的首都城市,在革命胜利后即向国内其他自治市宣布,自己将无意觊觎它们的事务,但希望它们建立自己的革命组织,并派代表在共同商定的地点开会,目的在于建立一个由各起义协会、公社、自治省份共同组成的联盟,进而建立一个足以对付任何反动势力的强大的革命堡垒。诚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这些执行委员会若想有所作为,必须被赋予相应的权力,必须得到公众力量的支持。除非联盟代表大会有能力组织这种公共权力,否则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据。另外,联盟代表大会还可以按照公社委员会的做法,将行政权力授予一个或数个委员会机构,由于斗争的需要,这种委员会被赋予了某种威权特性。总之,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巴枯宁式的政治方案带有浓厚的威权色彩。

  与工团主义者一样,无政府主义者对所谓的“直接行动”情有独钟,在他们眼里,“直接行动”体现着某种道德价值,直接行动“与谈判、相互妥协、等级化组织以及代议制完全不同,它的目标在于,确保工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使无产阶级从资本主义和政治集权中解放出来——并通过工人自己的及时自助保证这些成果”。

  尽管如此,以维护自由为口号、建立在个人人身权利不可剥夺这一理念基础上的无政府主义,一旦走出纯粹的思想阵地,成立政治协会,他们便不得不接受权威原则。在这一点上,它们与社会党并没有什么区别。真诚的个人主义者、无政府社会主义的积极倡导者纽文胡斯,曾洞悉无政府主义因其卷入现实政治而面临的种种危险。在新的无政府主义国际组建之后的1907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的该组织第一届代表大会上,纽文胡斯提醒与会代表警揭恩里克•马拉泰斯塔的论调。马拉泰斯塔是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属于巴枯宁主义者,他在详述了资产阶级社会如何如何强大后认为,再没有比毫无组织的工人大众更有利于这个社会了,因此,有必要建立一个与这个强有力的富人组织相抗衡的更为强大的赤贫者的组织。纽文胡斯对马拉泰斯塔说:“如果这就是你的看法,亲爱的朋友,那你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了。而那些社会主义者也用不着教你其他东西了。”纽文胡斯发现,在整个会议期间,许多代表在心理状态上表现出明显的老谋深算,而这正是那些具有威权性质的政党领袖身上所表现出的共同特点。

  奥斯特罗戈尔斯基(Ostrogoreki)曾提议以一种临时协会体制取代政党组织(后者总是会导致一种反民主体制的建立),这种协会体制只是为了特定目标而建立起来的,一旦这些目标实现(联盟体制),协会就应该立即解散。他认为,通过这一体制,将能够帮助恢复目前政治斗争中所缺乏的那种真诚、正直和开明的风气。如今,对有关政党的分析使我们发现,这一办法的有效性是值得怀疑的。组织的形成是由历史前进必备要素所决定的。即使可以通过某种法令禁止建立任何组织,采取上述协会体制也难以取得任何效果。尽管无政府主义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最玄妙、最理想化的未来图景,并向人们承诺建立一种新秩序,这一新秩序将排除任何形式的集权现象。然而,作为无政府主义理论的一部分,它始终对如何建立这一秩序的逻辑基础不甚了了。